療癒三昧琴 與寂靜互動 與自然共鳴
2017 年 7 月 15 日保育聲景跨界激盪 「世說蟲語」一解鳴蟲秘密
2017 年 7 月 15 日作者:范欽慧(野地錄音師、台灣聲景協會創會理事長)
我在小木屋中一夜好眠,雖然四點多天光已亮,但是我一直到六點才逐漸清醒,外面早已鳥鳴啁啾,一片歡騰,我仔細傾聽這北國的自然聲景,想起昨天剛到戈登.漢普頓(Gordon Hempton)家,認識的第一種鳥,居然是Raven,體型比一般的烏鴉(Crow)要大一些,有人稱牠們為渡鴉。牠的聲音比起台灣的巨嘴鴉或是星鴉,有著明顯的差別。我聽見林子裡陌生的叫聲,立刻向戈登詢問,他滿臉笑意對我瞧,似乎很理解我的困惑,畢竟對我們兩個人來說,到一個新環境最先對焦的感官,絕對是我們的耳朵。
戈登是一個錄音師也是一位聲音藝術家,他搬到鄉下主要是健康的因素,他需要更安靜的生活。這裡是華盛頓州的喬伊斯鎮(Joyce),是一個靠伐木維生的小鎮。戈登說住在這裡的人可以分成三類型,伐木工人、退休的人,還有一些就像是他這種有專業技能,靠網路就可跟全世接軌的人。
他對自家宅院林子的熟悉就像是對社區鄰居般的如數家珍,包括這附近有幾對Raven在築巢,那種怪聲怪調的音源是來自於某隻剛離巢的雛鳥,仍不放棄的對親鳥精神喊話。「牠好像在說,餵我、餵我、你以前不是都有來餵我,怎麼可以停了呢?」戈登講得唱作俱佳,我被他逗得哈哈大笑。
偶而,我的小毛可以捕捉到遠方運送木材的卡車聲響,沒完沒了的在聲景中卡位。這裡一眼望去都是高大的喬木,有美西紅側柏、西部鐵杉…..戈登說他家附近的這些樹林大概是110年以上的歷史,因為這裡之前也是人類的伐墾區,但是高緯度的氣候顯然非常適合這類樹木的生長,幾棵挺拔的加拿大楓樹青翠凝綠,當然我不會錯過那些夏日嬌客的微型造景,五顏六色的小花開得燦爛奪目。尤其是戈登家前那整片的白色雛菊,讓我想起小時候玩的花冠與花環。
紐約獨立特派的訪問結束後,我們動身前往海邊,也就是保留著許多「音樂浮木」的瑞亞托海灘(Rialto Beach)。車子沿著101公路走,會先經過一片極為詩情畫意的湖泊,稱作新月湖(Lake Crescent),新月是它的形狀,狹長的兩端向上彎取,戈登說它是一個堰塞湖,被岩石阻斷的水路後來匯集到弦琴溪(Lyre River),然後注入到北方的胡安德富卡海峽(Strait of Juan de Fuca),而弦琴溪之名則是源自於自當地印第安族群稱它為「會唱歌的水」, 如果水會唱歌,那麼在水中的大小石頭,就是屬於它的音符,畢竟那些聲響的共振跟石頭的排列與形狀都有關,印第安人早已經聽見了來自它的歌聲。
我們在湖畔駐足,我想起自己從小對湖光山色的景致就極為著迷,印象中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很喜歡蒐集書簽,當時台灣還有很多小型的獨立書店,很喜歡販賣一些有風景照片的小書簽,上面還會配上一些我沒太大興趣的文藝短句,我依然記得,其中一張是我最愛的畫面,簡直就跟這湖泊一樣,莫非我早就知道有一天自己會走向這片風景?
這湖是冰河的傑作,水深可達三百公尺,當風止水平時,湖面如鏡,可以映照一切,那是寂靜最深邃美麗的狀態。戈登在湖畔撿了一個小紅石,那顆石頭就像是一枚寂靜的音符,等待有緣人的傾聽,如同我之前從台灣寄給他的那顆許願石。
接近中午時,我們來到了瑞里托海岸灘,這裡也是戈登喜歡人體衝浪的地點,我發現他的眼神隨時都在注意遠方的浪,他是用身體的肌膚來記憶著每個浪頭的感受,包括所有的力道與衝擊,就像是所有的海洋生物一樣,我羨慕那份自由與自在,若不是今天說好要陪伴我,我相信他一定恨不得立刻躍入海裡。
今天的錄音工作,先從架設裝備開始,我終於見到那顆頂頂有名的人頭麥克風(Dummy Head),這是一種模擬人耳的雙路立體麥克風,可以創造絕佳的聲場效果。我的小毛尚稱卓越,但是這顆昂貴的頭所收錄的聲音更勝一籌,於是戈登特別警告我說,「小心妳用了這個麥克風錄音後,妳就會開始煩惱起來。」我當然知道,這些頂級的夢幻逸品,早就讓許多錄音師傾家蕩產,這簡直是一種誘惑,我逐漸意識到,「追求美聲」其實是一種需要被節制的癮頭。
戈登是自然錄音的前輩,更是國際頂尖的高手,我像是學徒一樣,跟著大師貼身學習,從打開錄音包起,就處處是學問,包括怎麼擺放、怎麼乾燥、怎麼防止雨滴的干擾,每一個細節都是透過歲月累積的經驗,在野地錄音多年,還沒跟任何同業深度分享或交流過,我從戈登身上所獲得的,其實是一種支持,一種同理,比整理過的知識更為動人。
接著我們跨過像是七星潭的卵石堆,走向海灘那群漂流巨木,這些大型杉木被戈登稱作「木之耳」,他透過那顆假人頭,讓我先體驗那木塊內的海潮聲場,老實說,初次聆聽我並沒有掌握太深刻的細節,只覺得在音量上會顯得比較小聲,有一種悶雷貫耳的感覺,但是當我躺在巨木下換一種角度聆聽時,我忽然覺得有一種奇妙的觸動,像是居住在洞穴的古老記憶裡,體驗到一種風暴下的寂靜氛圍。這樣的尋聲蹊徑,無疑是新奇有趣的課程。
接著,戈登又把我帶往海灣的另一端,拉布希海灘(La Push Beach)。這裡是奎魯特(Quilaue)印第安保留區,我在這裡第一次遇見美國的國鳥:白頭海鵰(Bald Eagle),牠就站在印第安小學內的旗杆上,舉目向下張望,看來非常英姿煥發。
拉布希海灘蒐藏著關於洋流的記憶,十多年前的一場風暴中,一棵超過三千年的錫特卡雲杉(Sitka Spruce)被沖上了岸,就像是一艘擱淺的大船,看似死寂,卻是更巨大的「木之耳」。許多人喜歡在樹幹上行走,而戈登則是透過它根部孔洞,直接進入樹幹的骨子內錄音。戈登對我說,錫特卡雲杉是製作樂器的上等木材,在吉他或是小提琴這種樂器中,非常講究木材對聲音的傳導與反射,換句話說,我們現在是置身在世界最大的小提琴裡,只是引起震動的並非琴弓,而是海浪與岩石的相互衝撞,就在浪潮的每一個破碎點上,去拉扯出一個新的開啟與結束。
對我來說,何其榮幸,能在這樣的佈局中感受到那份細緻,我從樹洞朝著海洋遠眺,心想自己的家鄉就在彼岸,又是什麼樣的聲音連結,讓我漂洋過海,來到這裡和戈登一起聽海?我忽然心有所感,對著戈登說:「你知道嗎?原來我們一直都在傾聽同樣一片海洋。」
我的話語在潮聲中傳達,戈登果然是善於傾聽的人,他立刻接收到我的訊息,並給了我一個非常美麗的回應:「沒錯,而且是平和、安靜的太平洋。」